第1章

爸媽給妹妹買了一隻狗。

 

視頻裡，小狗歪了歪腦袋，很是可愛。

 

我突然想起小黃，那隻被我媽端上飯桌的狗。

 

奶奶把小黃抱回來的時候，比這隻狗還要小。

 

1

 

回到出租屋的時候，已經是晚上十一點。

 

我脫了外套和外褲，倒在了床上。

 

沒多久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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胃裡的灼熱感把我弄醒。

 

睜眼一看手機，凌晨兩點。

 

爬起床準備弄點吃的。

 

廚房就在床的對面，一張二手木桌。

 

搭了個簡易的灶臺。

 

我用電煮鍋接了點自來水。

 

等水沸的時候，我習慣性地刷起了朋友圈。

 

看到我媽上午發了條視頻。

 

視頻裡是我的妹妹顧瑤，她懷裡抱著一隻很可愛的小狗。

 

毛色雪白帶點微卷。

 

兩隻耳朵直挺挺地豎著。

 

大伯評論道：「這狗看著不便宜。」

 

我媽立馬回道：「是啊，好幾千呢，瑤瑤別的狗都看不上，就喜歡這品種，叫什麼雪納瑞。」

 

「這次她考上了明中，還進了強化班，她爸說就當是給她的獎勵。」

 

「她爸就是太慣著她了，你說花這冤枉錢幹啥？」

 

看似不願意，其實言語裡都是藏不住的驕傲與自豪。

 

家裡的親戚看到了，也都紛紛誇贊。

 

「明中啊，瑤瑤可真優秀。」

 

「這可是最好的高中，隻要三年都在強化班，重點大學妥妥的。」

 

「瑤瑤以後肯定有大出息。」

 

「你和我哥就準備享清福吧。」

 

水沸了。

 

我把手機放到一旁，往裡面扔了一小把掛面。

 

洗了洗有些蔫兒的青菜，也一道扔了進去。

 

想了想。

 

我又奢侈地敲了顆雞蛋。

 

鍋蓋合上後，我繼續翻看手機。

 

我媽今天一天在朋友圈發了很多視頻。

 

都是那隻小狗，吃飯的，睡覺的，對著她搖尾巴的。

 

我媽說，瑤瑤給它取了名字，叫雪寶。

 

我想起那年夏天，正在院裡啃著西瓜，奶奶突然抱來個胖乎乎的小狗崽。

 

她先把狗崽繞著桌腿繞了三圈。

 

然後讓我給它取個名字。

 

我伸手把它接了過來。

 

奶奶說這窩就隻有它一隻，胖乎乎的。

 

我兩隻手都託不住它。

 

它鼻子嗅著嗅著，靠了上來。

 

小狗伸出黑色的舌頭，哼哼唧唧地舔了我一下。

 

我那時候還沒上學，詞匯匱乏。

 

於是我抬起頭，把它高高舉在頭上。

 

「奶奶，我要叫它小黃！」

 

突然，一股白沫猛地衝上鍋沿。

 

手忙腳亂間，我趕緊把鍋蓋掀開。

 

水汽撲面，瞬間模糊了視線。

 

我鼻頭有些酸。

 

但並不想哭。

 

2

 

這天客戶正準備籤合同，我媽給我打來電話。

 

我有些意外，因為這是半年來她第一次給我打電話。

 

隻在逢年過節的時候，給我發消息問我回不回去。

 

我抬眸看著臉色不好的客戶，連忙掛斷了電話。

 

回了個消息，表示不方便接電話，有事發短信。

 

送走客戶後，我趕緊給我媽回電話。

 

她卻沒接。

 

於是我打給我爸。

 

我爸很快就接通了。

 

一開口便是厲聲質問：「你怎麼能掛你媽的電話？」

 

「有重要的事。」

 

「再怎麼重要，也不能掛你媽的電話，尊重長輩，這是最基本的...」

 

「到底有什麼事？沒事我就掛了！」

 

我打斷了他的話，語氣變得不耐煩。

 

做我們這行的，客戶時不時地打電話過來，尤其是這個點。

 

「顧青，你怎麼和你爸說話呢？」

 

我媽拔高的聲音傳來。

 

「我看你就是在外面待野了，越來越不懂事！」

 

我張口準備反駁，就聽到鄰居嬸嬸的聲音。

 

「你怎麼有臉說她不懂事？」

 

「老太太家裡的洗衣機、冰箱、空調，哪個不是青青買的！」

 

「逢年過節，都是顧青回來陪老太太。」

 

「這知道的是孫女，不知道還以為是老太太的女兒呢！」

 

是鄰居嬸嬸的聲音，她和我媽向來不對付。

 

「陳曉梅，這是我家的事，關你屁事！」

 

「夠了！」

 

我爸粗暴地打斷。

 

接著語氣生硬地問我：「你奶奶生病了，這次有點嚴重，你回不回來？」

 

聽到這個消息，我的心猛地揪起：「馬上回去。」

 

3

 

隻是還沒等我到家，奶奶就進了重症監護室。

 

「媽年紀都這麼大了，這身子也經不起折騰。」

 

「二姐這意思是不想治了唄。」

 

「不是不想，我問你，這錢誰出？」

 

「護士剛剛催我們交費，你們誰先去把錢交一下。」

 

「我家明辰剛剛談了女朋友，要買房子，還要彩禮，手上緊。」

 

我靠在牆上，垂眸聽著他們討論爭執。

 

醫生早已見慣了這場面。

 

隻是在他們理論到中場休息時，例行公事地來問了句是出院，還是繼續治療。

 

所有人都沉默了。

 

因為他們知道，誰先開口。

 

誰就先背上不孝的罪名。

 

我直起身子，走到醫生面前：「繼續治。」

 

我媽瞪了我一眼：「這裡有你一個小輩說話的份嗎？」

 

二姑面露遲疑：「青青，知道你和奶奶親，可這錢不是個小數目，誰出啊？」

 

我掏出手機：「我出。」

 

二姑嘆了口氣：「青青，媽知道你對你奶奶孝順，但你也別打腫臉充胖子。」

 

「你在外面也不容易，賺點錢還是留……」

 

二姑的話戛然而止。

 

因為她看到了我的賬戶餘額。

 

三十八萬多。

 

我媽不敢相信地湊了過來。

 

我爸則是咽了咽口水：「你怎麼會有這麼多錢？」

 

「攢的。」

 

4

 

爺爺去世後，長輩們怕奶奶孤單，就讓我爸和大伯把她接到城裡。

 

但人老了，總是會被嫌棄。

 

而且奶奶這輩子，最怕給人添麻煩。

 

所以沒多久，她就回來了。

 

她說，住在別人家，總歸不自在。

 

說這話的時候，眼裡是止不住的落寞。

 

我走過去，摟住她：「沒關系，奶奶，等我在城裡買了房，我就接你過去住。」

 

破舊的電風扇轉得吱吱作響。

 

奶奶在那張藤椅上笑著看向我：「那奶奶就等著了。」

 

隻是賺錢並不容易。

 

畢業後，我四處碰壁。

 

最後做了房地產銷售。

 

這行累是累點，但付出總會有回報。

 

我在公司附近看中了一個小區，那裡離醫院近，環境也不錯。

 

所以我努力賺錢，一點點攢首付。

 

如果不是我要先還清助學貸款，我早就攢夠了。

 

「青青本來就該盡點孝心，她可是咱媽帶大的。」

 

「可這孩子怎麼能有這麼多錢？」

 

「我家明辰大學可比青青好多了，又早畢業兩年，都沒攢多少，她一個女孩子怎麼有那麼多錢？」

 

說到這裡，大伯母朝我投來目光，幽幽道：「女孩子可千萬別走彎路。」

 

原本爸媽還有些驕傲的神情瞬間消失不見。

 

看向我的時候，眼神裡多了些懷疑和審視。

 

我笑了笑，沒有回答。

 

而是好奇問道：「您和蔡叔叔還好嗎？」

 

早些年的時候，大伯母在城裡給人家當保姆，突然傳出她和男主人有染。

 

我記得那個男人姓蔡。

 

問出這個問題後，大伯母的臉色瞬間變得難看。

 

「你個小丫頭片子，胡說八道什麼呢？」

 

我禮貌一笑：

 

「是您先胡說。」

 

見局勢不對，二姑連忙上前緩和氣氛。

 

「大城市隻要肯吃苦，還是能賺到錢的。」

 

大伯母冷哼一聲。

 

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。

 

大伯掃視了一眼我爸和我媽，笑道：「青青賺這麼多錢，你爸媽好像一點光都沒沾上啊。」

 

此話一出，爸媽的臉色變得很難看。

 

看向我的目光裡帶著不滿和責怪。

 

我語氣淡淡道：「他們的光，我也沒沾上。」

 

出生沒多久，村裡掀起了進城打工的熱潮。

 

我和堂哥顧明辰一起被扔給了爺爺奶奶。

 

五歲那年，顧明辰被接到了城裡上學。

 

從那天起，我開始掰手指。

 

我想，等我和顧明辰一樣大了，爸爸媽媽肯定會來接我的。

 

後來，他們把妹妹顧瑤帶了回來。

 

5

 

第一次見顧瑤的時候，她正睡在搖籃裡。

 

長得軟乎乎、白嫩嫩。

 

剛開始的時候，我對這個妹妹心裡也是歡喜的。

 

我媽把她放在院子裡，讓我看著她。

 

顧瑤一直在睡覺。

 

我有些無聊，於是和小黃一起蹲在院子裡數螞蟻玩。

 

這時候奶奶的聲音中氣十足。

 

我靠在院裡的牆角，能聽到她的聲音。

 

「必須把青青帶走，城裡教育好，去城裡。」

 

「鎮上不也有小學和初中嗎？城裡花銷大，養瑤瑤一個就很費力了。」

 

「再說了，青青去城裡肯定不習慣，還是老家自在，大不了我們多寄點生活費。」

 

我拿著樹枝，在泥土地上畫下一個又一個圈。

 

嘴裡含著的糖果好像吃出了苦味。

 

我想起有一年，他們給我買了許多玩具和零食。

 

我拘謹地盯著腳尖，不知道該如何應對。

 

隻呆板地站在原地。

 

爸媽期待的眼神，在我木楞的反應中，逐漸變得失望。

 

我媽幽幽道：「這孩子被你媽帶的，一點也不親人。」

 

自從有了顧瑤，爸媽隻有過年才回來。

 

雖然嘴上沒說，但奶奶看出我想他們了。

 

於是放暑假的時候，奶奶給他們打了電話。

 

讓他們來接我去城裡玩。

 

我媽說要帶顧瑤，沒時間來接我。

 

讓我蹭方叔叔的車。

 

那年我十三歲。

 

夏天很熱。

 

在我的苦苦哀求下，我媽板著臉給我買了一個冰淇淋。

 

我隻在電視廣告裡看到過。

 

粉色的圓球扣在蛋筒上。

 

店員遞到我手裡時，我瞬間覺得周圍都五彩繽紛。

 

我握在手裡，不舍得吃。

 

隻小口小口地舔。

 

可我吃得太慢，冰淇淋化得太快。

 

我有些著急，趕緊狼狽地往嘴裡塞。

 

但好冰。

 

我向我媽投去求助的目光。

 

她正給我妹擦汗，動作很溫柔。

 

終於，冰淇淋軟塌塌地掉在地上。

 

我慌亂地想要撿起。

 

路人調侃道：「小妹妹，冰淇淋掉在地上就別吃了。」

 

此刻我媽終於舍得給我一絲目光，帶著不滿和嫌棄。

 

我局促地站了起來。

 

以往她回家，會嫌棄奶奶給我穿的衣服醜。

 

會嫌棄我髒。

 

但這次的嫌惡多得都要溢出來。

 

坐在推車裡的顧瑤睜著雙大大的眼睛看著我。

 

透過那雙眼。

 

我好像看到了自己。

 

黑黑瘦瘦，並不討喜。

 

我媽從推車的車簍裡，抽出一張紙。

 

扔給我，我沒接住，那紙落在地上。

 

我媽不耐煩道：「愣著幹嘛，」

 

「趕緊擦擦嘴。」

 

我趕緊蹲在地上撿起那張紙，然後在嘴上囫囵擦了起來。

 

但好像越擦越髒。

 

我媽嘖了一聲。

 

「早知道不給你買冰淇淋了，浪費錢。」

 

「你看看妹妹，比你乖多了。」

 

我住在這裡一個星期，這句話她好像重復了千萬次。

 

後來，我不再去他們那裡。

 

也不再想吃冰淇淋。

 

我奶曾問我為什麼，我搖搖頭沒回答，因為我也不知道。

 

多年後，我知道了答案。

 

舊小孩養廢了，於是他們養了新小孩。

 

6

 

奶奶手術進行得很順利，本來想著讓她多住幾天。

 

但她執意要回家。

 

奶奶很少發脾氣，但脾氣一旦發作，誰也勸不住她。

 

到家後，她靠在了那張熟悉的床上，緊繃的神情才松懈下來。

 

奶奶把其他人都趕走了。

 

我坐到床邊，她握住我的手，看向我的眼神中滿是心疼：「奶奶拖累你了。」

 

手背上的掌心粗糙，卻很溫暖。

 

「乖孩子，你去把桌子搬開，牆上有一塊可以活動的石磚，你把它抽出來。」

 

我照做後，在裡面看到一個 A4 紙大的木盒，紅漆斑駁。

 

奶奶摸了摸枕頭，在枕套裡面摸出一把小小的鑰匙。

 

我接過來，打開那個盒子。

 

裡面塞滿了很多鈔票。

 

最小的一毛，最大的一百。

 

最下面還壓著一個玉镯。

 

「看你爸媽那樣，也不知道將來能不能幫襯你。」

 

「所以我就想著給你存點嫁妝，那玉镯她們眼紅了很久，幸好我沒給。」

 

「本來想著今年的糧食賣了，還能再攢點。」

 

「奶奶隻會種田，沒給你存多少。」

 

我用手背抹了抹止不住的眼淚。

 

努力擠出個笑臉：「奶奶，夠了，已經很多了。」

 

親戚和鄉親知道奶奶生病的消息後，都拎著東西過來探望。

 

這天我正在院子裡的水龍頭前洗蘋果。

 

突然有人喊了我一聲。

 

我抬頭看過去，就見一個戴著墨鏡、高高壯壯的男人看著我。

 

他摘下眼鏡：「你比小時候漂亮多了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