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67章

就像她學過的樂譜一樣。


秦蘿抿著唇想,如果沒有那些譜子,許多樂曲肯定早就失傳不見。


細細一思忖,這座城裡的所有東西都被摧毀殆盡,想必這幢房屋也不例外。經歷那場戰亂後,這些傳承千百年的書本,恐怕隻能在湮墟裡見到了。


她看得入神,聽見謝尋非的聲音:“這裡書冊太多,你從這邊入手,我去房間另一頭。”


秦蘿歡快回了聲“好”。


小孩的注意力全被光怪陸離的書題吸引,自然沒發覺他腳步聲中的凌亂與狼狽。


謝尋非加快步子,在即將脫力之前來到牆邊,把整個身體緊緊靠在角落。


萬幸,他沒有中途跌倒。


伴隨時間推移,體內的魔氣愈發洶湧,帶來遍布全身的疼。


少年重重吸一口氣,順著牆壁安靜蹲下,將身體掩藏在書架的陰影裡,沒發出一點聲音。


謝尋非握緊雙拳,把臉埋進膝蓋上的雙臂。


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。


在湮墟待得越久,魔族的惡念也就越發清晰。他想起過往的許許多多記憶,連同無數仇恨與殺戮。


在他誕生之處,就是這些記憶的集結物。


也正因此,謝尋非知道那翠衣女修並未撒謊。


他不傻,不可能平白無故給予陌生人信任。曲道知雖然自稱蒼梧長老,然而身份究竟如何,尚不能蓋章定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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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曾有過一兩個僥幸的念頭——


或許曲道知說了謊話,湮墟從未出現過七殺陣法;又或許千百年過去,不管多兇多烈的邪術,都會喪失當初的效用,無需多加擔心。


隻可惜事與願違。


當靈力渾然鋪開,少年能清晰感受到空氣裡湧動的殺機。似曾相識的陣法籠罩著整個湮墟,從那些雜亂不堪的記憶裡,他找到了有關七殺之陣的片段。


這種陣法十分惡劣,往往對敵不對友。當年魔族與正道修士勢不兩立,有時會在戰場布置這種法陣,引得修士們自相殘殺。


即便是魔族,也沒找到七殺的解法。


他被疼痛折磨得有些恍惚,書房極靜,不知道是不是錯覺,身邊忽然多出一道窸窸窣窣的響聲。


然後是被壓低的童音,像在說悄悄話:“謝哥哥,你不舒服嗎?”


謝尋非抬頭,對上秦蘿擔憂的眼睛。


直到這時他才發現,自己的魔氣已經不受控制往外溢出來,幾乎填滿整個角落。


像是渾濁的汙水,讓他感到有些難堪。


第181節


“沒關系。”


少年沉聲:“你去看書就好。”


她怎麼能心安理得跑去看書。


秦蘿皺了皺眉。


之前在街上的時候,她就覺得謝哥哥不大對勁,後來進了書房,更覺得奇奇怪怪。


秦蘿隻當他心情不好,沒想到這會兒跟上來,居然看見如此之多的魔氣。


像這樣從謝哥哥體內生出魔氣,在二人初初見面後不久,她曾見過一回。


那時與現在如出一轍,沉默的少年蜷縮在房屋一角,因為緊緊咬住牙關,沒發出半點聲音。黑氣猙獰,纏繞在他的手臂、身側與眉心。


這應當是很疼的。


秦蘿匆匆上前,不知道如何幫他,隻能小心翼翼地靠近,緩緩坐在他身邊:“謝哥哥,我能幫你做點什麼嗎?”


她靈力薄弱,自然無法幫忙太多。


更何況,謝尋非不想讓她把靈力浪費在自己身上。


少年搖搖頭,沉默片刻,卻是輕輕開口。


“你同我說說從前的事吧。”


他覺得這個要求很是奇怪,心中赧然,聲音也低:“……你和朋友在一起的時候。”


難過和不舒服的時候,的確會想聽些輕松愉快的事情。


秦蘿沒想太多,點了點頭。


“我想想……你想不想聽春遊?”


女孩朝著他靠近一些:“春遊呢,就是大家準備好零食、鍋碗瓢盆和蔬菜,一起去山裡。我們負責到處跑來跑去就好,做飯的事,全都留給大人來做。”


謝尋非偏過腦袋,一半臉頰埋在手臂裡,凌散發絲映著蒼白皮膚,瞳仁則是純粹的黑,襯出眼眶微微的紅。


他聽秦蘿繼續說:“春天的時候,林子裡的樹和草都是很淺很淺的綠色,地上還有白色藍色的小花。我們可以捉蝴蝶、採小花、還有躲貓貓。”


這是他未曾經歷過的生活。


春天的樹林於他而言,不過是片無聊乏味的綠,亦或是無家可歸時候的臨時居所。在此之前,謝尋非從沒想過屬於它的趣意。


秦蘿的聲音泠泠淌在夜色裡,他用腦袋蹭了蹭手臂,腦海中有畫面勾勒成形——


春天的時候,他,秦蘿,江星燃,陸望,或許還有幾個蒼梧的弟子,如果可以的話,他們也能這樣做。


他靠著旁人的經歷,用來彌補自己貧瘠不堪的人生。


像個可悲的小偷,對於謝尋非而言卻已足夠。


“然後——”


秦蘿話鋒一轉,雙目亮晶晶地看著他:“謝哥哥個子最高,一定很容易就能摘到果子,對了,你還會做飯。”


她說:“等我們一起出去玩的時候,我撿柴火,你來煮菜,陸望和江星燃……唔,他們去撿果子。”


她好像總能知道,怎樣才能讓他覺得開心。


謝尋非沒說話,眼尾悄無聲息彎起來。


“然後到了晚上,我們就去山頂看星星。”


秦蘿道:“春天的晚上有點冷,要提前帶好厚厚的衣服。樹林裡有風,四周黑漆漆的,抬頭就能看見星星和月亮,好像很近,抬手卻摸不到。”


謝尋非笑:“你喜歡星星月亮?”


“因為很漂亮啊。”


女孩毫不猶豫:“月亮大大的,星星一閃一閃,我們可以坐在一起,覺得無聊就講故事——我知道很多故事的,以後慢慢講給你聽。”


以後。


他心中像是塞了化不開的棉,生生堵在胸口,悶得喘不過氣,臉上卻是情不自禁笑開:“好啊。”


秦蘿見他笑,這才終於松了口氣,咧嘴露出白燦燦的牙。


謝尋非:“我會說些鬼故事。”


女孩的笑容立馬僵在嘴邊,雙眼睜成大大的圓:“不不不要!不可以!我不想聽!”


他笑意更深,桃花眼彎出好看的弧:“其實春天的樹林,還會有蛇。”


秦蘿拿拳頭錘他腦袋,因為不敢用力,像是貓咪在用爪爪撓。


謝尋非眨了眨眼睛。


身上還是很疼,少年張了張口,有些話堵在喉嚨,遲疑很久。


窗外紙糊的星星閃了閃,隱有微風浮動。


“不過沒關系。”


他很小聲地開口,像對秦蘿講,又像在對自己說:“我會保護你的。”


魔氣侵蝕識海,會帶來難以抑制的疲倦。


謝尋非迷迷糊糊睡去,醒來身邊沒了秦蘿的影子,身上披著兩件外衫,散發出熟悉的淡淡香氣。


近乎於怯怯地,他用指尖碰了碰。


抬頭望去,秦蘿正背對著他坐在書桌前,許是在翻看書頁,認認真真低著腦袋。


聽見衣物的窸窣聲響,女孩飛快轉過身來,像是為了掩飾什麼,手中書本猛地一晃。


“謝哥哥,有沒有覺得好一些?”


“嗯。”


謝尋非起身,將外衫遞給她:“你在這裡看書便是,我識海有些亂,出去透透氣。”


他被魔氣所擾,的確會覺得不舒服。


秦蘿仰頭:“我陪你一起吧。”


少年搖頭:“我——”


他頓了頓:“我習慣一個人。”


女孩眼睛裡的光點暗了暗。


謝尋非靜靜看了她好一會兒。


他是不善言辭的性子,在過去這麼多年間,從沒說過寬慰人的話。


如今在這種時候,謝尋非也隻能笨拙出聲:“當心著涼,夜裡莫要太累。以後在學宮也是,看書久了,便放松下來歇息片刻,要麼看看窗外的景色。”


他停了停:“……今晚的星星,很漂亮。”


“好看是好看,但和真正的星星還是不大一樣。”


秦蘿看向天邊,踮了踮腳尖:“外面的星星更亮一些,不像這麼模模糊糊的。等我們從這兒出去,還能看一看大漠裡的星星和月亮。”


“嗯。”


他輕輕笑笑:“明天夜裡,你就能見到了。”


秦蘿果然露出期待的神色。


他們的道別如往常一樣,謝尋非轉身離去,行至門外,忽然聽見踏踏腳步。


秦蘿從門裡探出腦袋:“謝哥哥,早點回來哦。”


謝尋非說:“好。”


月色斜下,透過寂靜的窗棂,把少年瘦削的影子一點點拉長。


他沉默著抬眸,望向天邊模糊的星星,忽然想起那個天馬行空的傳說。


據曲道知所言,待得七殺陣破,湮墟亦會消失不見。


包括湮墟裡的他。


到那時,他的去向、死因、做過的一切,都將成為無人知曉的謎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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